1984年的夏天,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。
崇文門青石街巷的盡頭處,一個穿著粗布汗襟衫的中年男子,背著竹簍徘徊思量許久,才謹慎叩響了面前的大門。
聞聲開門的,正是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,她打量著眼前這個皮膚黝黑,盡顯拘束的男子,小心翼翼詢問:「你找誰?」
「我…我想找沈從文,我是莫自來,是鳳凰老家那個…」這位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答復,卻因緊張,變得語無倫次起來。
「莫自來?你是自來嗎?」張兆和先是一怔,而后驚訝的感嘆道。
不等中年男子回應,她迅速把人請進屋里,對坐在藤椅上的沈從文,歡喜地喊道:「快看看,這是誰來了!」
那年的沈從文,已是八旬老人。
只見他放下手中的蒲扇,似有疑惑的,細細打量起眼前的中年男子。
常年的辛苦勞作,讓這個男子已是皮膚黝黑;但那個挺而直的蒜頭鼻,偏偏露出些不認命的倔強,本是明亮有神的眼睛,卻因局促不安籠罩上一層憂郁…
在沈從文的記憶里,這張臉是似曾相識的。
像是想起了什麼,年邁的他突然顫巍巍站起來,幾乎哽咽地說道:
「你是自來,是我九妹的兒子呀!」
是的,眼前這位叫做莫自來的男子,正是沈從文九妹的兒子。
四五十年光景,早已將人間換了模樣。
只是,這場遲到的聯系,為沈從文帶來的并不只是慰藉,更是說不明的悵惘與悔意。
只因,那個天真活潑、備受全家人疼愛的九妹,最終因他的執念,一生被毀…
出生于1912年的沈家九妹,名喚沈岳萌,是全家最小的孩子。
從古至今,若是晚兒幺女,多數都會得到父母加倍的寵愛。
據沈從文回憶:自己和弟弟沈荃要吃什麼宵夜,或者聽到外面有賣糖的人走過,必須要靠妹妹央求母親,才能得到這些喜歡的美食。
因為聰明伶俐,性格活潑,九妹沈岳萌自幼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。
而作為二哥的沈從文,本該一直守護妹妹的活潑和天真;但文人性情的敏感和自尊,卻讓他在日后的選擇上,拖累了妹妹的后半生。
1923年,身無分文的沈從文,獨身來到北京闖蕩。
這位從窮鄉僻壤里走出來的鄉下小伙,就靠著一支筆,硬生生在北京闖出一片天地。
此時,林徽因舉辦得「太太的客廳」文人名流如云,初出茅廬的沈從文雖有幸得到林徽因的賞識,可以出入林家沙龍活動,但卑微的出身以及文人的敏感,始終讓這位鄉下小子抬不起頭。
那些日子,時常坐在角落的沈從文,看著從容自如的林徽因,因博學和聰慧,獲得在場文人們的贊譽和敬仰,心里也不免有了自己的打算。
他覺得:自家九妹也是個聰慧活潑的女子,若是好好培養,恐怕也是不可多得的才女。
把九妹培養成「林徽因」,從此成為沈從文的執念。
到了1927年,沈從文憑借幾位知名作家的提攜,徹底擺脫了挨餓受凍的日子;後來又因胡適邀請,前往上海中國公校擔任教師,日子便從此穩定下來。
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,他將母親與九妹,接來一起同住,并迫不及待為九妹安排了學習計劃。
母親和九妹的到來,無疑是加重了沈從文的經濟重擔。
但沈從文為了讓九妹徹底擺脫鄉村丫頭的標簽,他專門請人來教九妹英語、法語…
只因為,他要好的女性朋友,如林徽因、凌叔華等人,美麗又懂英語;固執的沈從文也認定:自己的九妹,將來要活得如她們般,是懂文學又懂外語的才女。
沈從文一心想著讓九妹脫離湘西那個貧苦的地方,把九妹打造成出國留學的知性女人。
可正是這份迫不及待,也讓沈從文忘了,自己的九妹到底想要什麼,自己的九妹是否有天分…
不同于林徽因的出身書香世家,也不同于凌叔華極具天資的斐然才華,沈九妹雖然聰慧,終究是因為生活動蕩,并沒系統上過學。
所以,沈從文的這番安排,無疑是「為你好」的硬性傷害。
為了能夠讓九妹用流利的英文熟讀《吉訶德先生》,經濟再次陷入拮據的沈從文,縱然身體抱恙,卻也只能捂著流血的鼻子不斷地寫作。
只因,他筆尖下流出來的一個個字,必須變成大米粒,他們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。
這番付出,也不是沒有效果。
被沈從文悉心培養的九妹,此時渾身上下散發著迷人的文藝氣質,後來的晚輩黃永玉回憶起對三表姑九妹的印象是:
「我覺得她真美。右手臂夾著一兩部精裝書站在湖邊尤其好看。
」可是這樣一派優雅文藝氣質的九妹,活得卻并不快樂。英語尚且晦澀,而法語更是艱深難學,毫無知識功底的她,學起來非常吃力,更不要說寫文章如行云流水。
可沈從文最喜歡做的事情,便是坐在九妹身旁,靜靜地看著九妹讀書,透過讀書的九妹,他仿佛能看到將來九妹出國留學后的風采;只因出國,是他從未完成過的心愿。
為了滿足哥哥的心愿,九妹也只好整天夾著一本書在哥哥的朋友中走來走去,扮做一個才華橫溢的大學生模樣,來滿足哥哥的「期待」。
久而久之,這樣的生活,也讓17歲的九妹享受到一種虛榮。
正是這種虛榮,讓她不再刻苦研讀,也不再潛心求學。
對九妹來說:只要能夾著一本外文書,在人群里晃悠一圈,便能引來矚目,這種簡單便捷的方式,何樂而不為呢。
在價值觀尚為混沌的年齡里,九妹便因哥哥沈從文的執念,早早失去了本心。
1933年,再次回到北平的沈從文,如愿娶到苦追四年的張兆和。
為了節省開支,沈家母親獨自回到鳳凰老家,留下讀書無成的九妹,跟隨沈從文生活。
面對年歲與脾氣見長、才學卻無半點進步的九妹,沈從文心里是說不出的無奈。
為了讓九妹有個好的歸宿,他便與妻子張兆和,關心起九妹的終身大事來。
最開始,張兆和為她介紹了燕京大學的教授夏云,一個性情溫雅、值得托付的好男人。
但此時的九妹,早就陷在歐美小說帶來的幻想中,她渴望浪漫,卻又不愿意被婚姻消磨美麗,她享受著別人的癡心追求,卻不愿用婚姻捆綁對愛的自由選擇。
所以,即便夏云對九妹是發自真心的喜歡,但是兩個人的關系并未維持太久。
到了1934年,鳳凰老家的青年劉祖春在沈家大哥的幫助下來到北京求學,憑借勤奮好學的品質,很快成為一個鄉土作家。
為了報答沈家的恩情,劉祖春也經常來沈從文家探望,由此結識了待嫁的九妹。
兩人相談甚歡,向來眼光挑剔的九妹,對這個同鄉,有著說不出的好感;而劉祖春更是喜歡九妹的靈動與活潑,所以兩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。
但沒有多久,劉祖春就參加了革命;為了保護九妹的安全,他只帶走了九妹的一張照片和那本被她翻閱許久的《唐·吉訶德》。
朝夕動蕩的亂世,兩個人就此失去了聯系;這件事也為九妹帶來了巨大的打擊。
自從劉祖春走后,九妹總是覺得自己被騙了。
她有時候會坐在劉祖春常坐的椅子上默默流淚,有時候,又會在東屋門簾處長久站立,一動不動猶如雕塑。
直到有人喚她,她才恍若夢中驚覺般,浮現出空洞的傻笑。
此時,滿心盼望妹妹成才的沈從文,才突然發現:妹妹徹底變了。
到了1938年,因為抗日形勢日趨嚴峻,九妹又跟著沈從文與張兆和,輾轉前往昆明避難。
一家人到達昆明后,哥哥安排她在西南聯大的圖書館工作。
但這份充實的工作,并沒有消除九妹的心結,她的心中更加孤寂和難過;後來得別人偶然介紹,她毅然加入了佛教,希望看破紅塵,讓自己早日解脫。
因為對「慈悲為懷」深信不疑,加入佛教的九妹沈岳萌經常幫助別人;只要別人有需要,她也不管哥嫂的生活拮據,直接將家里的東西送人。
這樣的折騰,也讓沈從文筋疲力竭。
直到一場禍事,徹底讓九妹瘋癲。
有天,正在圖書館工作的九妹,突然聽到爆炸的聲音傳來。隨后整個整個圖書館就亂作一團,心善的九妹,為了保護圖書館的珍貴文獻,不顧危險搶救書本。好不容易等到空襲結束,她回到自己住處,卻發現一片狼藉,值錢的東西全被小偷盜走了。
正是這番場面,讓心事重重的九妹徹底瘋癲,她先是大驚一場,而后整個人迷糊、錯亂了。
我想,與物品被盜的打擊相比,那種獨屬于大齡女孩的隱私空間被侵犯和褻瀆,也徹底給了九妹致命的擊毀。
此后的九妹,便總是不自覺地傻笑著,無論遇到什麼,嘴中只會說:「罪過,罪過,阿彌陀佛。」
細品這番口頭語,只讓人忍不住的心酸;她想為自己找份救贖,卻不曾想從此便被框在其中,徹底失去了人生的可能性。
九妹的瘋癲,讓沈從文陷入生活的困局,此時他家中有兩個孩子要養活,妻子張兆和尚未找到工作,單憑他日夜寫作教課,也實在難以貼補家用,而九妹的病癥,更是讓他無比崩潰。
1943年的3月,素來愛惜顏面的沈從文,也不得不寫信求助于大哥沈岳霖。
在信中,他哭訴:「我這時節什麼力量都用完了,頭痛喉干,心中虛虛洞洞,可不許我哭出聲來……關于九的事,十年來我從不曾向你們要求幫助,如今實在需要你和三弟幫忙處理處理了。
時隔三日,他再次提筆:「大哥,我看我已不大濟事了,希望為她換一地方,或可將我挽救一下。我事實上又精疲力竭,用全副精力在應付一家生活,自己衣褲已破爛不堪,尚無法補充也。」
收到這兩封加急的信件,三弟沈岳荃很快將九妹接回了大哥住的沅陵縣城。
只是可惜:曾經聰慧活潑的九妹遠離家鄉16年,如今卻成為瘋癲呆滯的模樣。
回到家鄉的九妹,結局亦是讓人疼惜和惋惜。
那個時候的她,由于精神完全變壞,總是不能控制的外出;有時候是白天,有時候則是深夜,以至于一家人經常要出去尋她。
為了防止九妹再次走丟,沈家大哥只得把她關進沈家建造的蕓廬里。
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,就此鎖住了九妹的人生和自由。
本該從此老死在蕓廬的九妹,卻因一場偶然,掙脫了沈家的管束。
那年,由于蕓廬年久失修屋漏,沈家找來了一個叫莫士進的泥瓦匠,給蕓廬撿瓦補漏。
這個叫做莫士進的泥瓦匠,沒有什麼技術和背景,只靠著一雙手勤快謀生:今天給這家人砌墻,明天給那家人打灶,后天又給另一家人建房…屬于典型的苦人家。
不知道什麼機緣,困在蕓廬的九妹,竟然與他有了默契;她瞞著家人跳窗出逃,跟隨這個泥瓦匠去了烏宿。
就這樣,兩人結了婚,還有了孩子莫自來,一家三口就在這片河灘住了下來。
雖然泥瓦匠會蓋房子,可都是為了別人的安居而忙,自己卻居無定所;這也注定,九妹與孩子要在一條破船上漂泊。
沈家人不是沒有找過,只是得知消息后,九妹與泥瓦匠早已成家;這場不體面的私奔,也最終讓沈家人選擇了默許,此后便由著瘋癲的九妹聽天由命了。
曾經活潑天真的九妹,就整天在寨子里轉悠,眼神呆滯空洞,日復一日念著「阿彌陀佛」
;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有病,便也隨她折騰。泥瓦匠依然做他的泥水工,農忙時種種田,農閑時做活和打漁為生。
到了靠工分吃飯的年代,泥瓦匠的工分養全家自然不夠,生活變得無比艱難。
再後來,饑荒像白雪覆蓋了鄉村,年輕人拄著拐杖,老年人則像孩子一樣哭泣求生。
而整日在烏宿河灘上轉悠的九妹,也沒有熬過那段日子。
由于沒有飯吃,她盡吃野菜,瘋癲時還往嘴里塞土;這樣的折騰,讓面容姣美的九妹,先是浮腫,繼而是瘦弱。
在嚴寒的冬天來臨時,她便如那枯黃的落葉,最終餓死在冷寂的河邊。
就這樣,沈家最活潑的九妹,也最悲情的九妹,凄涼歸宿在這個叫做烏宿的地方,因為太貧窮,她甚至連個像樣的墳墓都沒有。
從此,九妹與烏宿,成為沈家人一輩子的痛。
直到1984年,九妹的兒子莫自來輾轉到北京,看望已經80多歲的舅舅沈從文。
可與外甥莫自來的珍貴相逢,卻讓沈從文覺得「盡是說不出的悲哀」。
只因為,他那蒼老的容顏和粗糙的雙手,時時刻刻提醒著,沈從文對九妹的虧欠。
因為虧欠,沈從文始終不愿承認九妹的離開,他把她寫在許許多多的作品里,在他唯美質樸的筆觸下,九妹是俊俏的少女,是心高氣傲的得寵千金,是傷感無比的詩意才女…
只是,這看似美好的紀念和留念,哪個又是九妹真正想要的呢?
若是時光倒流,不知遲暮之年的沈從文,是否還如當年般堅持,用自己的渴望和固執,將那個活潑開朗的鄉家姑娘,就那樣匆匆帶離了風光淳樸的故鄉…
代表者: 土屋千冬
郵便番号:114-0001
住所:東京都北区東十条3丁目16番4号
資本金:2,000,000円
設立日:2023年03月0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