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湘:15歲考入清華卻終生無法忍受打工,幼子餓死,妻子絕望出家
2023/07/06

上世紀二三十年代,是一個詩人輩出的黃金年代,聞一多、徐志摩、郭沫若這些盛極一時的大詩人,他們的代表作,都誕生于這一時期。

同樣成名于上世紀二十年代,當時被稱為清華四子之一的朱湘,曾被魯迅先生譽為「中國的濟慈」。他短暫輝煌而又命途多舛的一生,猶如夜空中劃過的璀璨流星,照亮了民國的詩壇。

27次遲到,3次記大過

出生于清朝末年的朱湘,是真正的名門之后。朱熹是其二十八代祖,他的父親朱延熙在朝為官,官至二品,母親則是張之洞弟弟張之清的女兒。

但是朱湘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,卻并沒有享受到父母顯赫家世帶來的福澤恩惠。

朱湘3歲時,母親去世。11歲時,父親去世。好在他天資聰慧,年僅15歲就考入了清華大學。

在清華大學,朱湘和饒孟侃、孫大雨、楊世恩四個志同道合的同學租房同住,每天切磋詩藝。

1922年,朱湘開始發表新詩。他的詩注重韻律,語言清雅秀麗,同時開始翻譯外國詩歌。

隨著詩作的不斷發表,在清華同學中間,朱湘漸漸詩名鵲起。

他和饒孟侃、孫大雨、楊世恩并稱「清華四子」。

正當所有人都認為年輕的詩人前途一片光明時,誰能想到,僅僅一年后,朱湘就因為違反校規被清華大學開除了。

當時的清華實行早餐點名制度,朱湘拒絕遵守此制度,故意多次不到,還公開批判說: 清華的生活是非人的,人生是奮斗的,而清華只鉆分數。

後來他共遲到27次,最終積滿3次大過,被成功開除。

這在當時的清華大學,還是破天荒第一次,朱湘因此轟動全校。

1923年冬,在北國的寒風中,孤身一人離開北平的朱湘,前往上海謀生,同時繼續新詩創作。

但是從小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朱湘,獨自在上海打拼,才真正體會到社會的炎涼、生活的艱辛,遠比清華大學嚴苛的紀律制度,要殘酷得多。

身為打工人在上海艱難度日的朱湘,無意中聽說,從小和自己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劉霓君也在上海。

這女子也是大家閨秀,不然也配不上當年朱家的門第。朱湘在清華讀書時,她也曾和朱湘的兄長一道北上至北平看望過他,但是當場就被朱湘給罵回去了。大意是說未過門的妻子,就這麼北上尋夫,拋頭露面,實在是太不成體統,于女子的顏面何存?

實際上真實原因是當時年輕的朱湘向往自由戀愛,對這般循規蹈矩連相親都算不上的娃娃親,還有霓君本人,他都是看不上的。

這劉霓君回到家鄉,不久也是父母雙亡,家產又被兄長強行霸占,還被掃地出門。走投無路的她後來流落到上海,在一家洗衣房做工。

圖 | 朱湘及其夫人劉霓君 (右邊穿軍裝者是劉霓君侄子)

當日在北平,朱湘這樣討厭她,如今同在異地他鄉,相似的身世經歷和人生遭遇,讓朱湘推己及人,不禁對這個自己一向不喜歡的未婚妻動了惻隱之心。

于是他托人打聽到了劉霓君洗衣房所在地,也不事先通知,就這麼冒冒然趕了過來。

朱湘推開洗衣房工人宿舍那扇小而低矮的門時,劉霓君正背對著他,在用力搓洗眼前一大盆的臟衣服。

宿舍內潮濕陰暗,熱氣氤氳,空氣里到處都是嗆人的臟衣服和洗衣水的混合味道。

他只覺喉內一陣作嘔,眼前忽又一陣熱,眼淚便無聲落了下來。

她輕輕轉過身,還是當年滿頭的青絲發,人卻瘦了一大圈,一雙枯澀的眼,紅腫而憔悴。

他逆著光迎面對著她,她一時倒迷惑了,這推門而入的男子是誰?

待定睛看清了,劉霓君的眼淚也洶洶流了下來了,這是她日思夜想卻不能去投奔的男子,是她生命里最初,也是最炫目的那道光啊。

他是她的未婚夫,他是她的心上人,他是她在心底默默崇拜喜歡了好多年的那個年青詩人啊。

就在這個寒冬時節的上海,在這小小的洗衣房,年青的兩顆心,終于溫暖火熱地緊緊走到了一起。

圖 朱湘與劉霓君

黃金時代:結婚生子,兒女雙全

隔年的1924年,朱湘便帶著劉霓君回到了南京。朱湘兄長很快為他們舉辦了婚禮。

然而大喜之日,又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。

這麼多年,一直寄居兄長家中的朱湘,在婚禮上被兄長公然要求要像對待父親那樣向自己磕頭,受過新思想文化影響的朱湘卻只肯鞠躬。于是雙方在婚禮上就吵鬧扭打起來,連結婚的喜燭都被打成兩截。

本來熱鬧喜慶的婚禮,就這麼鬧了個不歡而散。

看著眼前斷成兩截的喜燭,劉霓君驀然想到恩愛夫妻不到頭的古諺,心內一陣慌亂。不祥的預感,如一縷青煙般,悄然彌漫到她的眉間心上。

好在小夫妻二人婚后生活異常甜蜜恩愛。劉霓君平時最喜歡吃的飴糖,朱湘每次外出歸來,總是記得給她買上一份。

那軟糯金黃的飴糖,吃在嘴里,甜在心上,劉霓君覺得自己婚后的生活,就如這飴糖一般,甜如蜜又濃如酒。

第二年還有更好的消息傳來,朱湘的第一本詩集《夏天》成功出版。

因為出版詩集,他與著名詩人徐志摩來往甚密,個人知名度也蹭蹭往上長。

又過了一年的1926年,因為昔日好友孫大雨的求情,加上個人名氣陡升,清華校長最終同意朱湘復學。

1927年,朱湘從清華大學順利畢業。

這一年,朱湘的第二本詩集《草莽》出版,一舉轟動文壇。9月,他被公派赴美留學。

與此同時,他的個人家庭生活,也是分外圓滿。

這兩年來,劉霓君先后為朱湘生下一兒一女,家庭事業學業三豐收。

這三年多黃金般的婚后生活,或許是朱湘和劉霓君這一生度過的最幸福美滿的三年人間歲月。

圖 | 朱湘一家

詩人或許都有些神經質,或者說神經過敏,朱湘也不例外。

在結婚成家后寫詩的這三年,他先后和聞一多、徐志摩關系交惡。

1926年,朱湘和徐志摩、聞一多等人創辦《晨報副刊·詩鐫》。

這年4月15日,聞一多將自己的《死水》和《黃昏》以及饒孟侃的《搗衣曲》排在版面上方,而將朱湘的《采蓮曲》排在報紙的一個角落里。

朱湘認為自己的詩寫得比他們都好,聞一多是在嫉妒和打壓自己,于是在4月22日,公開宣布與《詩鐫》決裂。

這還沒完,聞一多出版《屠龍集》的時候,他竟然寫了七千字長文,指出其用韻錯誤達60多處,又指出其用字問題和缺乏音樂性等一系列問題,把詩集批得一無是處。

朱湘罵人罵順了嘴,連在一旁觀戰的徐志摩,也無辜躺了槍。他公開說:「瞧徐志摩那張尖嘴,就不像是作詩的人。」還發文稱徐志摩為人「油滑」,說他「是一個假詩人,不過憑藉學閥的積勢以及讀眾的淺陋在那里招搖」。

對朱湘這般如潑婦罵街般逮誰咬誰的荒唐過激之舉,聞一多異常憤怒,也不甘示弱公開回罵道,「這位先生的確有神經病,我們都視為同瘋狗一般。」

連梁實秋都說:「在歷史里一個詩人似乎是神圣的,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。」

這樣,在出國留學前,朱湘等于是把當時的詩壇名家都得罪了個遍。

圖 | 與朱湘齊名又交惡的徐志摩

從留學美國到執教安大:貧病交加,幼子夭亡

朱湘留學美國期間,家庭的重擔、撫養兒女的責任,全都落到劉霓君柔弱的肩膀上。

然而劉霓君的內心深處,卻靜靜充滿著希望如蘭花的種子。她無數次想,自己苦熬個三年,等丈夫學成歸來,他們一家人的好日子,就會如期而至。

然而劉霓君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。朱湘後來在美國留學期間的一系列人生遭遇和他個人的非常規操作,最終讓他在留學第三年,學業還未完成,學位也未拿到的情況下,提前回了國。

在美國,朱湘先是在勞倫斯大學讀英國文學課程,因為一篇把中國人比作猴子的文章,他覺得受到了侮辱,憤而離開勞倫斯大學,轉入芝加哥大學。

在芝加哥大學,不久又因為一個美國教授懷疑他借書未還,又有一個美女不愿與其同桌,他又是憤而離去,后又轉入俄亥俄大學。

就這樣,生性敏感自尊的朱湘,最終在1929年提前回了國。

其實,當時作為弱國的中國,國外留學生遭遇類似這般不公正對待的,并非只有朱湘一人。我們非常熟悉的課文《藤野先生》里,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期間,也曾多次受到過類似屈辱。

好在他遇到了恩師藤野,好在他最終咬咬牙,也都一一艱難挺了過來,還增強了戰斗的勇氣和信心。

而朱湘面對這一切,第一時間想到的,是逃避,是遠遠躲開,而不是直面慘淡人生和鮮血淋漓的殘酷現實,這不能不說是他性格里的致命缺陷。

不過三年離別,夫妻感情卻依然甜蜜如初。

在美留學期間,朱湘一共給妻子劉霓君寫下了多達106封情意綿綿的書信,后被整理出版為《海外寄霓君》一書。

圖 | 《海外寄霓君》

1929年9月,朱湘回國后被安徽大學聘用為英國文學系主任,月薪是300元。按說一家人應該從此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安穩生活了,可是誰想到,學校竟經常拖欠教師工資,致使朱湘生活艱難。

朱湘再次一怒之下,憤而辭職,離開安徽大學,獨自在家中又操起了他詩歌創作的老本行。

兒女繞膝的柴米油鹽生活,處處都要花錢。萬般無奈之下,劉霓君瞞著朱湘,替他在一家工廠里找了一份臨時工的工作,卻被一向自視甚高的朱湘得知后斷然拒絕。

就在此后不久,他和劉霓君的第三個孩子,還未滿周歲的再沅,因為沒有奶吃,竟被活活餓死。

年幼兒子的死亡,讓劉霓君徹底失去理智。她早已忘了自己大家閨秀的身份,大罵丈夫軟弱無能,又歇斯底里般撕毀了朱湘夜以繼日寫出的一頁頁詩稿。

那一刻,劉霓君淚如雨下,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養不活,她要這丈夫有何用?他成天寫這無用的文字有何用?他們這貧賤夫妻百事哀,何日才是頭?

在最小兒子死去那一刻,在她聲淚俱下大罵丈夫之時,在一頁頁詩稿化為齏粉漫天飛舞時,劉霓君知道,他們夫妻的感情到頭了。

此生,她與她緣分已盡。

她只覺內心一片悲涼。

自這一次大吵大鬧之后,朱湘獨自一人離開南京的家,前往北平、上海等地謀職。劉霓君則再次前往當地工廠打工,艱難養活自己和一雙兒女。

孤獨漂泊在外的朱湘,曾先后輾轉于北平、上海、長沙、武漢、天津、杭州等地,四處謀生,無奈處處碰壁。

他最后只得靠賣詩文以及向朋友借錢維持生活。

在武漢,他曾先后兩次向當時在武漢大學任教的蘇雪林寫信借錢。

後來連聞一多都聽說了朱湘在到處借錢,于是寫信給朱湘的昔日好友饒孟侃說:

「子沅(朱湘的字)恐怕已經是‘瘋’了。」

又囑咐道:

「你若有更好的辦法,還是不必借錢給他(指朱湘)。」

聞一多的意思是,與其借錢,倒不如給他介紹一份穩定工作。

可是如朱湘這般詩人的脾氣和秉性,要他安穩做一份工作,又是何其艱難。

圖 | 聞一多

魂歸長江:窮困潦倒,妻子出家為尼

1933年12月5日,朱湘用身上僅有的錢,買了一張由上海開往南京的船票。他同時還買了一瓶酒和一包妻子劉霓君最愛吃的飴糖。

不覺十年了啊,人間十年竟白頭。

他猶記得,那一年的寒冬時節,也是在上海,他獨自一人前去看望未婚妻劉霓君。

在昏暗的洗衣房,她是落難小姐。可是,那一刻,她這樣美,這樣好,于是他輕輕攬她入懷。

這一剎那,他驀然覺得,原來上海的冬天,也可以這樣溫暖如春。

不過才十年啊,而今她困守家鄉,他四處漂泊。他親手把那個如青花瓷一般美麗的她,打碎了,破壞了,毀滅了。

他只覺悔不當初,一陣心痛淚落。

她為他生兒育女,她給他幸福家庭,她陪他同甘共苦。

可是到頭來,他卻是她命里的劫。

數年漂泊,他到底想他的妻,想他的那一雙可愛又可憐的兒女了。

拖著疲憊的身,憔悴的心,還有這失敗潦倒的人生,他終究還是想回到溫暖的南京去。

船至采石磯,離家越來越近了,他的心怦怦跳起來。他忽然一下跳到甲板的邊沿上。

寒冷的江風撲面而來,他不覺一個激靈,順手就擰開右手中的那瓶酒,昂然仰頭痛飲了一口,頓覺喉管和胸口處,一陣溫暖灼熱。

在甲板之上,他右手執瓶,左手指尖不覺又碰到給妻子買的那份軟糯金黃的飴糖來。

他忽一低頭,一沉思,眼淚便落了下來。

圖 | 昔日夫妻合照

那一刻,他恍悟,妻子平生最愛吃飴糖,實在是因為這人生太苦了,她唯有在飴糖的甜里去尋找回味那一份生命的甜。除了婚后三年,這半輩子,他是她的丈夫,卻又給過她多少如飴糖般的甜蜜生活?

思量到此,他心里一陣堵得慌,喉頭哽咽,忙又往口內灌上一大口酒。

這一次,從胃到周身,都暖起來了,與此同時,他的意識卻漸漸模糊起來。

他舉了瓶,便仿佛是李白端了杯。

他們隔著一千年的漫漫時光,今朝酒在手,他是李白,李白是他。他們把酒對飲,對月長談。

可是,他知道,他終究不是李白。李白對月豪飲,一杯復一杯,然而卻可以千金散盡還復來,他卻何曾擁有過千金?更何談,一散千金?

他有酒有詩有故事,縱然是一把心酸荒唐淚,到底要說與知音聽。

他又喝了最后一口酒。

這一次,全身上下至腳心處,都是一片溫暖火熱。他不禁輕輕抬起右腳,又抬起左腳。他看到,在浩渺江心處,在一片蒼茫清波處,長袍白衣勝似雪的知音李白,向他遙遙招手而來。

那一刻,他終于明白,他原是一只大鵬鳥,要展翅高飛遠離人間,要與藍天碧水永處。

那里,才是他最后最美最安穩的歸宿。

1933年12月5日,在由上海開往南京的渡輪上,船近采石磯時,半生漂泊潦倒的青年詩人朱湘,從高高的甲板之上,一躍而下,年僅29歲。

丈夫沉水自盡的噩耗傳來,劉霓君含淚將一雙兒女送人撫養。彼時的她早已萬念俱灰,最終削發為尼,遁入空門。

在暮鼓晨鐘里,在木魚聲聲中,在拜佛誦經時,不知此時的劉霓君,是否后悔當初執意要嫁給這個浪漫多情,給了她無數愛,也給了她無窮痛苦,最終把她逼到人生絕境的年青詩人?

而朱湘在總結自己短暫一生時,曾說,我棄了世界,世界也棄了我。

是,當初他棄清華,棄美國,棄安大,以一人之力,棄了這世間太多規矩束縛與屈辱不公。

他孤僻、決絕、敏感、自尊、狂狷、自傲,這樣的性格,不見容于太多的時代。他的人生悲劇,從一開始就是注定逃躲不過的。

他棄了這世界,這世界,最終讓他無路可走。

但愿這世間,從此后再看不到這樣的世界。